作者:藍佩嘉  出處:天下雜誌 461期 2010/11

當新貧階級被流放城市邊緣,當貧窮線丈量不出「不完全就業」的掙扎心酸,「看不見的窮人」與「工作就能脫貧」,成為現代社會中,令人心驚的諷刺。

 

《我在底層的生活:當專欄作家化身為女服務生》是最近翻譯出版的一本書。

這本書的作者,芭芭拉.艾倫瑞克,生物學博士出身,但成為洞察社會生態的專欄作家。她在五十七歲那年,離開書房與中產階級住宅,以「臥底」的方式,在美國三個不同的州,擔任女服務生、清潔女傭、收銀員各一個月,從而完成了這本讀來心酸又有趣的紀實作品。

現代版的何不食肉糜

她在一九九八年進行的這項調查,與當時美國的政策脈絡有關。第二任的柯林頓政府,廢除了許多福利措施,包括支持單親母親的現金補助,取而代之的是「以工代賑」的計劃,強調「有做才有得」的工作倫理。然而,有了工作就能脫離貧窮嗎?還是,有些人其實愈工作愈窮?這是芭芭拉進入底層工作想要探索的問題。

在美國,我們經常會在市中心看到一些簡陋破敗的汽車旅館。這些旅館不是給人停車休息,也沒有觀光客想要落腳,而是許多底層勞動者的租屋所在。芭芭拉也住在這樣的地方,有的房間沒有窗戶,有的甚至門鎖壞了。其實,這些破旅館的房價並不便宜,一週也要美金兩百多,一個月算起來不見得比租公寓便宜。那麼,為什麼這些勞工要住這裡?

原因是,他們付不起押金。這些工作的時薪在當時大約是美金六到七塊,許多人必須做兩份工,才能付得起房租。在工作與收入高度不穩定、非預期的支出(如生病)又經常造成超支的狀況下,他們也寧願按週付租金。

芭芭拉一人住一間,已是高度奢侈,她的鄰居們多是一家擠在一個小房間,甚至兩家或好幾個人分租一間。許多人搬進去時想:這只是暫時的吧,有一天我們就能搬進一個像樣的公寓吧。結果卻在低薪的漩渦裡泅游,有人甚至在這樣的旅館裡住了十一年之久。

 新貧階級:失業率看不到的死角

我們也時常聽聞有專家皺著眉頭說:為什麼勞工階級老愛吃一些不營養、容易造成虛胖的食物?為什麼他們要抽菸、吃檳榔,不顧健康風險的管理?

芭芭拉發現,居住條件限制了飲食方式,也形塑了階級化的身體。由於旅館房間裡通常沒有廚房和冰箱,必須外食,最便宜的就是漢堡、炸雞和薯條。不像中產階級,可以用輕食沙拉裹腹,以維持身材;勞動階級需要大量澱粉,來維持體力工作所需的熱量。

芭芭拉當女服務生時,午餐的時間很短,中間也沒有吃零食點心的空檔,她發現中午最好吃漢堡,而且還要夾一層油滋滋的辣醬,才能讓她免於饑餓發昏,可以撐到下班。芭芭拉在當女傭的時候,需要長期彎腰屈膝,下班後膝蓋與背都高度疼痛。她要靠吃止痛藥,或是哈一管菸,才能勉強度日。

上面描述的美國低薪階級的生活,其實也浮現在台灣社會底層。隨著產業外移,加上景氣衰退,中年失業與長期失業成為顯著的社會問題。表面上看起來,失業率的攀升已經漸趨緩和,但其實有愈來愈多的「不穩定就業」或「不完全就業」(每週工作低於三十五小時且希望增加工時者)的人口。這些人是所謂的「新貧階級」或「窮忙族」,也開始有本土的調查文獻呈現他們的經驗。

丈量不到的貧窮

這群人有工作,不算失業人口。然而,在勞動市場彈性化的趨勢下,愈來愈多雇主用派遣、承攬等「非典型就業」方式來聘用他們,以迴避相關福利,增加勞工的風險。或者,他們成為領取時薪九十五元的鐘點工、臨時工;長時間打工,卻愈工作愈窮。

這群人有收入,超過政府規定的貧窮線,不算法定的「低收入戶」,不能領到相關福利補助。但是,台灣薪資長期低滯,加上通膨、高房價,可支配的實質所得大幅降低。由於借貸無門,或是難以拉下面子,許多家庭尋求現金卡、信用卡來周轉。

夏傳位的《塑膠鴉片》一書,便深刻呈現了「卡奴」不只是我們刻板印象中的消費狂,許多人是為了應付人生的轉折,或工作的起伏,而陷入沉重循環利息的債務危機。

「不完全就業」的人口中有相當比例是年輕人。與美國的情況不同的是,上一代的父母通常會以提供免費住宿協助買房,甚至補貼所得的方式,來支持在勞動市場中無法充份就業的子女。台灣的家庭仍然扮演一個重要的安全網角色,緩和了「新貧」或「窮忙」的社會問題浮上檯面。

主計處估計,不完全就業的人口,在一九九○年時只有二十五萬人,二○○九年在金融海嘯的襲捲下,倍增到六十二萬人。其中不僅是產業工人,還包括放「無薪假」的白領與工程師,也經歷所謂「部份失業」(飯碗還在,但工時已減少至正常專職的標準之下,工資也相對損失)。

當時,新竹的工運組織者與學生組成了訪調隊,訪談跨產業的數十名員工,撰寫出版《九降風中的勞工》一書,呈現無薪休假對於個人尊嚴與家庭生活的衝擊。

窮人消失了?

我有次問一個親戚的小孩,長大以後想做什麼。這個六歲的小女孩,眨著天真的大眼睛,毫不遲疑地說:「我想要當名模和名媛!」我啞然失笑,卻也內心惶恐。這是她每天從電視上看到的世界,其中,巨商名流穿梭於杯觥交錯的時尚派對之間。似乎,窮人已經從世界上消失了。

台灣的窮人既沒有消失,也不見減少。只是,官方用失業率、貧窮線的尺規來丈量,看不見「愈工作愈窮」的人們。只是,隨著城市中心已然變成豪宅的基地,「新貧階級」被推擠到城市的邊緣角落。當我們的行政院長,舉起紅酒杯,讚美資本家的「無薪假」是諾貝爾獎等級的發明時,或許,他應該彎下腰,體驗一下底層的生活。

 

 (作者為台大社會系副教授)

引用自:http://www.cw.com.tw/article/index.jsp?page=1&id=42388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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