戴瑜慧


冬末尾牙,向來是回顧過往,展望來年的時刻。不一般的,是2010年城市中的某個尾牙,遊民攝影班的成員,從一無所有中迎來第三年的攝影班。曾經,作為被污名的底層遊民,對於社會的窺探目光,只想忘卻昨日種種。而今,大家卻對攝影班兩年的過往──第一次拿相機的模樣、誰拍了甚麼相片,甚至說了甚麼笑話──記憶鮮明。痛苦的禱詞:「希望明天不要睜開眼睛。」沒有明天可期的生活,卻壓制不住生命的頑強韌性。大夥兒開始認真構想,今年攝影班的模樣。

遊民攝影班的成立

第一年,帶著自由掌握相機的愉悅,隨興自在的紀錄城市:有花草、同伴,與台北城的角落生活。第二年,鼓起勇氣,走進社區,紀錄居民與遊民間,生活中切實存在的情誼。因為與尋常鄰家的閒談,往往不見容於主流媒體或社會想像中,在那裡,只有正常社會與不正常遊民之間的對立互斥與衝突厭惡。為了平衡主流對遊民的片面妖魔化,抗衡滋長暴虐情緒的驅趕主張,選擇在公園中舉辦戶外攝影展,呈現了遊民縱使沒有固定住家,卻也在鄰里間共同呼吸,坐看日升月落,是社區一份子的事實,期望以此促成更進步的社會對話。

2010年,資深成員追影沉重但堅決的提議:讓我們來做跟遊民更直接相關的議題吧!沉重,是因為要承認自己身為被污名化、被蔑視的人群中的一份子,需要莫大的勇氣。堅決,是因為遊民做為社會最底層,社會各種矛盾集中壓迫的群體,任何的改革,都需要長期不屈不撓的努力。

儘管與社會上的人們一樣受到景氣波動影響、一樣擔心將來要前往何方;但遊民卻必須面臨緊逼面前的生活窘境:忙著張羅下一餐、忙著尋覓當晚的暫棲之所。他們為生活奔波,卻也同時飽嘗被四處驅趕的難堪。當台灣的市井小民對飆高房價逐漸燃起民怨的同時,深為居住問題所苦的遊民,也在城市的一角,以攝影描繪出當代台灣底層者的居住樣貌。

斗室下的寄居

在社會變遷下,台灣的遊民組成已非過往因老弱殘疾失卻工作能力者;而是在社會貧富差距拉大,勞動型態越加不穩定,以及勞動彈性化快速增長趨勢下,工作所得過於微薄,以致於無法負擔棲身之地的底層勞動者。這群底層勞動者,從事的是勞動力市場中最沒有保障的臨時工、派遣工與外包工作,不但長年工作不穩定,每月更僅得幾千元收入,尚不足以餬口,遑論租屋?從而只能露宿街頭。這群人終日勞動,微薄的薪資非但未隨物價增長,還一路被任意砍價──如舉牌工作一日十幾小時,無論是烈日當頭或颳風下雨,都必須像柱子般站著不動,薪資卻一路從900元降到750元,甚至700元。

隨著勞動力市場的吸納排出,台灣當代的底層勞動者,也過著寄居蟹般不斷換殼的遷移生活。當所得扣除飯錢,還能負擔城市當中所能找到的最廉價租屋,他們就成為無採光無透風的斗室寄居者:1坪大小,僅能迴身的空間,卻讓身體與心靈有個隱私靠航,與置身街頭終日緊繃有著截然不同的差異。不穩定的工作結構及過少的薪資,使底層者亦時常落入勉強餬口的困境,一日百元的網咖,成為臨時寄宿的最佳方案;若現金吃緊,必須撙節使用時,唯有遊走城市,尋覓暫歇的角落──公園、車站、街道、廟宇、港邊、橋下、醫院、墓地,都是不得已中的生存選擇。

終日勞動,卻,居無定所。在當代貧富差距迅速拉大,勞動彈性化下,底層勞動者已經被結構性的束縛在就業、非充分就業與失業的怪圈中,日復一日的找工-打工-失去工作;從而也日復一日的徘徊在不同的居住型態間,成為失去居住人權、無固定居所,不停漂泊寄宿的寄居蟹。

居無定所攝影展

2010年「居無定所攝影展」,紀錄的正是台灣底層勞動者被拘禁在「終日勞動,卻居無定所」如諷刺劇一般的壓迫困境,以及為求生存在不同居住型態中遊走的處境。「居無定所攝影展」由四大主題構成:「豪宅下的血汗」、「隔板屋的蒼白世界」、「公園,遊民勿入?!」以及「創作。生命的交集」。

「豪宅下的血汗」紀錄了億萬豪宅璀燦光輝下不為人知的血汗勞動,包括人命不如掃把,冒生命危險走鷹架的建築工;在寒風冷雨中上吊籃,將豪宅刷洗閃亮的洗牆工;以及被物化為一根柱子,為建商名流搭起銷售橋樑的舉牌工。

「隔板屋的蒼白世界」,紀錄在宛如城市荒原中,讓落難者得以安身的便宜租屋:怵目驚心的城市違建,內裡是極盡所能的隔間;公用設施中破敗的走廊、雜亂的電線與髒污的浴廁,對照著底層人民在1坪天地中求取的安寧。

「公園,遊民勿入?!」紀錄祥和綠地中逐漸擴大的醜陋黑影:為了排除城市中的底層人群,近年來公園建築淪為驅趕工具,座椅上的一根根橫桿,打碎休憩的夢,也加深社會的歧視鴻溝;完全無視於遊民融入當地社區公園,在其中灑掃、閱報、談天,如常作息的可能。

「創作。生命的交集」則是底層人民們在城市遊走所攝下的靈光。拍照的瞬間不只紀錄了歷史,也是拍攝者在艱困處境中,轉換心情、汲取力量的行動。

漂泊者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,願意在冰冷歧視目光下挺身而出,和社會分享窘迫處境下的美麗與哀愁。盼用己身刻骨銘心的經歷,交換社會在101豪宅注視之外,能從底層者的目光,重新理解世界,重構一個有居住人權的世界。

(遊民攝影班創辦人,美國南伊利諾大學大眾傳播與媒體藝術研究所博士候選人)

公園,大眾之所?沒頭路,勿入!
今天又沒工可做,來公園歇睏。公園,常被認為是大眾休閒之所,但不是所有人都被歡迎。一個大男人,平常白天在公園,會遭側目非議。
無奈!以前天天有工作,下班就回家,很少來公園。現在,臨時工,有一天,沒一天,沒頭路,只能來公園待。問我來公園幹嘛?自嘲:「電信局請我來公園算電線竿啊。」看著人來人往,追憶孩童時期曾在這公園擁有的回憶:「打彈珠、捉迷藏、玩紙牌…以前,比較有人情味;現在,淡了,淡了」。
(圖\追影 文\寄居蟹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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